卌年丨林侃:求学之路跌宕起伏梦碎梦圆
老编的话:今年是恢复高考40周年。新三届大学生即77、78、79级通常被视为一个群体,聚集了“文革”十年被耽误的人才。新三届以平均6%的超低录取率,成为中国当代史上难以复制的一代。
他们有怎样的高考故事?他们的校园生活如何度过?本号特辟“卌年”和“校园”专题,征集新三届学子记录高考历程和大学生涯的文图稿件,共同分享新三届人永志不忘的那一段如歌岁月。
作者简介
林侃,1956年6月出生,1972年12月福建省南平大洲贮木场红旗学校高中毕业,1973年2月插队到南平市大凤公社村尾大队井下村,1976年2月应征入伍,1978年10月考入四川大学哲学系。毕业回部队,历任教员,干事,教导员,军宣传处长,师政治部主任,旅政委等职,空军大校。2004年转业,任福建省电力勘测设计院党委书记。现已退休。
原题
当命运敲门的时候
——梦碎梦圆话高考
人生总会有几个转折点,这应该就是命运在敲门的时候。如果你睡着了,生活可能就会按照原有的轨迹运行,如果你闻声而起,生活可能就此掀开新的一页。看到许多同学都在回忆40年前的高考,深有感触。共同的命运转折点,有着不同的故事。我的求学路也是跌宕起伏,梦碎梦圆啊!
一、梦碎
上大学是我小学时的梦想。1964年舅舅考上大学,在很少笑的外婆脸上绽放了快乐、欣慰的笑容。收到录取通知书之前,外婆就到庙里求神问卜,回来后高兴地对我奶奶说一定会中,是福建中医学院(真说准了)。那笑声是我印象中外婆唯一的一次大笑。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几天,我家和外婆家都充满着大人们欢乐的笑声。那时我就想将来我一定要上大学。
1972年底,我高中毕业了。只有一条路,上山下乡。当只有一条路走时,就高高兴兴地走下去。白天下田干活,晚上对着油灯看书(那村子有小水电,但电力时常不足,还不如油灯亮)。能找到的小说、手抄本,当年推荐的32本马列原著都看(没看懂)。打小奶奶时常在我耳边念叨,多读书总会有用,已经成为我生活习惯。
1975年7月,大队和公社推荐我上大学,多年的梦想就要实现了。我兴冲冲地回家(我家在闽江上游的一个江心岛,南方最大的木材储运企业,大洲贮木场。离我插队的村子只有20里),向奶奶和父母报告喜讯,明天就要去南平市体检、报志愿。
高兴之余,妈妈不无忧虑地说,还是我和你一块去吧,我去找找人。我断然拒绝,“我靠自己奋斗,走到今天,你现在去走后门,万一被人举报,我不就前功尽弃了。”妈妈沉默了,但看得出她满脸写着“担心”。
体检的过程就发现有些不对劲了。先是发现了自己是红绿色盲,理科就别想了。接着在检查心肺时,医生让我去做心电图,结果如何没人告诉我。报志愿是哪些学校已经没印象了,只记得一条,服从分配。回家等待了一段时间,消息来了,身体不合格,不予录取。犹如晴天霹雳,我一下懵了,怎么会?怎么会!
妈妈急了,立即赶到南平了解情况。地区招生办主任是她的老领导,还有些工作人员也是曾经的同事。都抱怨她为什么之前不先来一趟。更悲剧的是,给我体检的医生是舅舅实习时,同科室的同事。她透露一个情况,那台心电图仪器是坏的,我做完后就拿去修了。这一条让我感到也许还能绝处逢生。
父母带我重返南平。从不求人、刚强的父亲也低声下气地请求医生开具心电图仪是坏的情况说明,但她不同意,说我可以私下告诉你情况,但证明不能出,那样我无法向上和向社会交代。看着父母无奈的神情,我当时就下定决心,此生绝不让父母再为我的事求人。
那两天该找的部门都找了,该申述的话也都说了,但为时已晚,大专招生已经结束。招生办告诉我妈,如果愿意的话,中专还有名额。我拒绝了。省招生办的一个领导正好在南平,也接见了我们。他对我父母说,这次有些情况比较复杂,孩子可能受些委屈,但也只能这样了。并嘱咐我父母,要注意孩子身体,有早搏现象。
几天的压抑在此刻爆发了,我对她说,我在农村干着最重的体力活,没人说我身体不合格,今天这样的结果对我太不公平了。你们挡住我这次,但挡不了我一辈子,我一定会上大学。话虽这么说,但出门那刻,泪水已经在眼眶中转,大学的门已经对我关上,也许是永远。
来年,公社不可能再推荐我了,表现得好的知青很多,还有两个党员在那排队等候。我们是好朋友,自己也不好意思再去和她们竞争了。那个断送我求学路的病名永远烙在我心里——不完全性右束枝传导阻滞。尽管后来我做过无数次心电图,它再也没有出现过。
二、转机
上帝在对你关上一扇门的同时,可能已经为你打开一扇窗。1976年2月,福建水利水电招工和春季征兵同时开始了。此时父母已经调回家乡建瓯县。离家200多里,一切自己做主。我不顾祖母和父母的反对,应征入伍去兰州军区空军了。
当工人,在当时对我毫无吸引力。在我看来,工人农民都一样,还不如当农民自由。同时离家几千公里,有机会走出去到处看看。到了部队才知道和预想的完全不同,哪有空军的模样。是兰空后勤部的直属仓库。地处全国最贫困的定西地区的一个小山沟,举目荒凉,一片灰黄,说寸草不生也不过分,连水都是又咸又苦。
这里虽说是部队,但生活水平比我在农村还差。既来之则安之,自己的选择,认了。新兵训练结束后,我被分配到最复杂的机电仓库。上班第一天,我师傅(部队职工,1966年前的高中毕业生)就给我个下马威。告诉我,这个仓库有史以来,没有一个兵在四年服役期内搞清楚自己管的东西。
作者与师傅丁进义留影。
虽然我没有说什么,但心想不至于吧。实际上我还是下功夫掌握自己业务的。转眼两年过去了,我不但对自己管理的5000多平方米库房2176种物资了如指掌,而且是活账本,所有库存物资数量张嘴就来;活卡尺,蒙着眼睛识别九大类600多种轴承,四大类50多种电线,所有内径10厘米以内的圆形,徒手量,正负不会超过1毫米;活分布图,闭着眼睛能在仓库取出指定的物资。
这些可都不是作秀,而是训练战时灯火管制条件下,物资发放的需要。学会这些可是吃了不少苦头,遭了不少的罪。
在这期间发生了一件大事。1977年10月,大概是下旬吧,广播中听到了恢复高考的消息,已经破碎的梦,又油然而生,我到处打听消息,了解像我这样情况能不能参加考试,答复都是不知道,上面没通知。
1978年1月下旬,姐姐寄来全国各省高考试卷。觉得自己稍加复习,都能答上。那一刻,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感到自己选择当兵是个错误。郁闷、压抑!独自爬上那一片黄色凄凉的山顶,像狼一样嚎叫了好一阵,才渐渐平静下来。看来此生与大学无缘了。面对现实,做好当下的事吧。
为了忘记大学,我几乎疯狂地投入训练。成绩也飞快长进。本来能达到活分布图水平就已经是这个仓库史上第一人了,又主动加码,练会活账本和活卡尺。仓库(也是个正团级单位)把我树为“为革命刻苦钻研业务技术又红又专的标兵”,同时受到军区空军表彰。
1978年6月,仓库主任田生金找我谈话,说我表现突出,准备提干,仓库想把我留下,但军区空军后勤部基建处想要我,问我个人意见。还能有什么意见,一句话听从组织安排。自己心里也做好了就在部队提干准备。
7月3日下午,主任再次找我谈话,主旨就一句话,“从部队长远建设和你个人更好地发展考虑,组织决定让你参加今年全国统一招生的高考。”真是喜从天降啊!
“什么时候考?”“不知道。估计快了。具体事项你找金干事,他明天去军区空军机关为你办理高考手续。”金干事告诉我,单位共有两人参加这次高考。另外一位是离我们几百公里外分库的兵赵刚,已经通知他过来了。拟让我考理科,赵刚考文科。我考虑了一下说,我高中毕业6年多了,从来没摸过课本,考理科恐怕来不及复习了,另外我对文科更有兴趣。
金干事说,那正好,赵刚不愿意考文科,你们俩对调一下。想一想这是全国统考,和77级各省考不一样,心里还是发虚,又对金干事请求,如果有一个月的复习时间,你就帮我报名,如果连一个月都没有就别报了,考砸了丢不起人。
第二天上午,我也请假和金干事一起去军区空军机关,他为我办手续,我是想到机关找新兵连分配在机关打字室的战友,看能不能借到教材。到他们办公室,说起要参加高考借书时,黄姓战友“哼”的一声冷笑,另外一位倒是热情,但没有书。
送我出门时,我问他冷笑什么意思。答曰,他也参加高考,从去年开始就在复习了,估计是笑你现在才想起找书。大约10点钟和金干事碰面,他告诉我,“已经报名了,7月20日考试。”
作者的准考证。
“天哪!只有16天怎么来得及!”“来不及也得上,名都报了,这是准考证。”没有退路了,冷静想一想,过去高中基础还是比较扎实的。我们学校虽然是场办子弟校,但师资力量超强。
1970年福建省林学院解散,一批老师分配到我们场,即使是那个年代,我们那里无论是工人还是干部对知识分子还是很看重,很尊重的。他们多数都安排在学校。那些老师就是牛,根本不用讲义,夹个课本就开讲,而且深入浅出,肯学习的都爱听。要是你不注意听,“咻”一个粉笔头准准地飞过来了。
还记得语文老师原来是中专学校的语文教研室主任,他自编讲义,把过去老高中的教学内容都搬来了,而且非常重视写作,基本两周一篇作文,甚至一周一篇,各种文体都训练。而且这些老师都很喜欢我,估计是开小灶最多的学生。有两个因素,一个是我爱问。另外一个是在支农时,我得了疟疾,经常发病,有时一病就是半个月,需要补课。
不谦虚地自夸一下,高中时在学校也属于学霸级学生,作文也经常被老师拿到课堂讲评。数理化考满分觉得那都不是事,得第一个交卷才行。毕业这些年虽然没有看课本,但书没有少读。即使在十分闭塞的穷乡僻壤当兵,也利用到兰州出差,找一起当兵,在空军医院当图书管理员的朋友借书,一次就是10多本。
我文史哲的书没少看;天天都看报,时事政治也不陌生。这样政治、语文、历史这三门就不用复习了。16天专攻数学和没有接触过的地理应该也够。目标一明确,信心也上来了。下午跑到10多里外的甘草店中学和部队附近的知青点,总算借到了高中数学课本、世界地图集、中国地图集和知识青年文库(地理)。我的大学梦就靠这几本书了。
作者与部队仓库田生金主任。
三、梦圆
半个月的攻关开始了。领导和战友们对我都很关照,仓库的工作停了,原先每天早晨起床号前要为大家烧开水的工作(因为开水房就在我住的财务室旁边)也找人代替了。只剩下出纳工作量不大还承担着。基本可以全身心投入复习。
不过,难度也不小啊,没有教材参考书、没有可求教的老师,一起复习的战友更指望不上,还得时不时地为他讲解。甚至要我给他讲解怎么证明三角形内角之和等于180度,讲解之余,实在忍不住了,说:兄弟如果这些你还搞不明白,考理科恐怕是凶多吉少。他说,我就没打算考上,就是想试试深浅。
这半个月真拼了,但很有规律,每天早上听着起床号起床出操,整理内务,中午小睡一小时,傍晚打一场篮球,其他时间都在复习,尤其是晚上效率高,学到凌晨两点。
一些干部打篮球时都拿我打趣,你这么玩命,如果还考不上,干脆拿根背包带在篮球架上吊好了。但心里有梦,我并不觉得累,只不过茶叶和香烟的消耗量直线上升了。
终于到了去叩开大学之门的时刻。7月19日下午部队专门派车送我去榆中县,需要熟悉考场位置。考场设在榆中县第一中学,教室和课桌椅都很破旧,而且是两人共一张桌。
作者的四川大学学生证。
从小学开始,我就属于竞赛型选手,不仅不惧怕考试,相反地盼望考试,因此临场一点都不紧张。第一场下来,心里有点底了,感觉没有想象的难。考试过程还发现同桌的小姑娘基本什么都不懂,就坐在那发呆,直到我答完一页,放在桌中间,她才开始动笔。估计也就只能抄抄我填空题之类的。
我不免动了恻隐之心,后面几场答完一张卷都有意正面朝上,尽量靠近她一点。每场考试,主监考都会站在我身后较长时间。第三场结束出教室时,他突然对我说,这个考场就数你考得好。信心不由得增强了许多。
天助自助者。地理是下午考试,考试前一个多小时,我又拿出地理,随意翻看。考试时喜出望外,那短短的一个多小时竟然有两个小题和一个12分的大题在其中。
5场考试的时间都很充裕,基本提前半个多小时把会做的都完成。语文考试还有时间数缩写的字数,发现多出几个字,进行修改。因为没有复习政、文、史,一些地方还是卡壳了。实在想不起来的只能放弃。
数学考试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。那道对数题,我知道解题步骤,但头脑短路,无论如何想不起公式。这倒也罢,更悲剧的是那道二元二次函数题,我在草稿纸上完整地答出了,4个图像都画出,但因为印象中2次方的只有两个图形,自认为错得离谱了,就放弃了答题,连草稿纸都没有交。
出了考场,看到一位老师蹲在操场,周围一圈考生,他正在讲解这道题。我赶忙把草稿纸给他看,他说“对对地”(甘肃话)。接着就醒过神来问,你草稿纸为什么没交?“我以为错了,应该只有两个图像,连答卷上都没有写。2次方不是才两个图像吗?”“你没看等式两边都是平方吗?你把草稿纸交上也能得一半分啊。”
那一刻我不知道自己脸色变成什么模样,懊恼、沮丧、恨自己,所有负面情绪都出现了,这可是25分的大题啊,文科还有加分,如果因此上不了大学,这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。
英语没有学过,免考。22日下午就返回部队。等待是最难熬的。一天闲聊时,师傅问我,估计能考几分,我说平均60分应该会有吧。“吹牛,我听阅卷老师说,平均成绩40分都不到,很多只有20多分。”我一下凉了半截,高考可能评分标准非常严吧。
作者入学不久在校门留影。
就这样在患得患失的心态中煎熬着。直到一天军医从榆中县回来,一见面就给我竖起大拇指,告诉我全县第三名,上了重点线。身边都是祝贺和称赞的声音。兰空后勤系统这次推荐了30多人参加西北五省的高考,只我一个上本科线,还有一个上大专线。连主任都高兴地说,从一开始我就相信你小子能考上。而那一会我自己则是头脑一片空白。
填写志愿倒是很快,没人指点,全凭自己的兴趣和看看在甘肃省招几个。第一志愿就是四川大学哲学系。因为那时理论与实际的巨大差距,让我充满了疑惑。同时川大有四个指标。如果知道哲学系只在甘肃省招一个,我根本就不敢报,当时是以确保能上为宗旨。最后一个志愿至今印象深刻,武威师专,就是体现了这个宗旨。
体检出了个插曲。各个项目都快速过去了,凭经验知道没有问题。当我走进听诊室,又是一位女医生,当听诊器伸向我时,3年前的那一幕突然涌上心头,真不知那会儿心理阴影面积有多大,瞬间心跳加速。
医生和气地问,你很紧张吗?我说对。她笑了,“当兵的体检还会紧张啊,你先出去休息一下,喝点水,一会再查好吗。”我在门口坐了足有20多分钟,行军壶里的水都喝了一半,一直对自己说,没问题的,你是国防身体,篮球赛都可以连打两场,肯定没有问题的。总算平静下来。
接下来又是漫长的等待。老是往坏处想,祈祷着哪怕是最后一个志愿,读个大专也行啊。
10月6日下午,终于收到了通知书,要求10月4日到校报到(全校就我的通知没有改,其他的报到时间都改成11号)。我的大学梦终于成为现实了。8日傍晚,领导和战友们都来送我走,登车的瞬间,我百感交集,不禁泪流满面,感谢了,王家湾仓库!感谢了,这两年像慈父般关心教育和帮助我的田生金主任!感谢了,像兄长一样关心我的师傅丁进义!感谢了,朝夕相处的战友们!
回首高考40年,我想说,当命运敲门的时刻,我醒着,起而迎接祂,在祂的引领下,我由梦碎到梦圆。
作者父亲到川大探望时留影。
题外的话
1979年新学期刚开始。一天早上,一个陌生的年轻人自称是陕西某大学的工农兵学生,来宿舍散发攻击现今高考政策的传单。说他是农民的儿子,原来是工农兵上大学,现在连地富反坏右都可以上大学。
这话触及了我心上的伤口,怒斥道:“你告诉我,你的班上除你以外,还有几个农民的儿子?几个工人的儿子?有几个是普通百姓的孩子?而今天,你看看,就在这个寝室,工农兵都齐全了,我是兵,他(张坤)是农民,他(张远宏)是工人,我们全部都是工人、农民、普通干部、教师的孩子。就算你是普通农民的孩子,也不过是个点缀而已。”此人无言以对,灰溜溜地走了。
我想说的是,恢复高考制度,改变了一大批人的命运,也改变了中国的命运,今天如果抓住现实中存在的一些问题,哪怕有的问题很大,而否定和攻击邓公,不但是苛求先贤,而且是没良心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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